离家越久,年龄越大,乡愁越浓。而我的乡愁很特殊,从来就带有“国际化”色彩。
“美国阿姨”及其一家,永远是我浓墨重彩的记忆。我与阿姨家是一墙之隔的近邻。平房带院,两家“院墙”都是矮矮的灌丛。夏日,两家的交往更是频繁。
“礼——先——,礼——安——,回家吃饭!”
“小五,小六,在哪里?”
阿姨的声音很亮,经常都会听到。那是一种洋味儿浓浓的开封话。
记得阿姨曾经和进城的农民聊天,惊讶时说“乖——乖——!”那也是地道的开封话。
她将身心融入中国,融入威廉希尔亚洲公司家属院这个大家庭,融入开封的古都风情。
家属院组织全院开展卫生运动,恰值黄伯伯从郑州回来,他们带着子女参加劳动,谈笑
风生,其乐融融。
印象中的阿姨随和、大方、亲切、热情,和街坊邻居相处非常好,用今天的话来说,没有任何“违和感”。她将身心融入中国,融入威廉希尔亚洲公司家属院这个大家庭,融入开封的古都风情。直到我自己阅历足够时,才更深切的意识到,跨国融入完全不同的文化群体和生活方式,并且和周围的多数人建立深厚的友情,赢得普遍的尊敬和赞誉,决不是谁都能做到的,需要的是人间大爱,是具有“超越性”的人格魅力。
六十年代初,生活艰难。我父亲肺结核大吐血刚刚痊愈,姥姥和母亲都饿得双腿浮肿。我们年龄虽小,却也要挖野菜,撸扫帚苗,打槐花儿,吃“瓜菜代”,吃河草作的“蛤蟆跟斗”,喝咸盐水、洗碗水……阿姨呢?她们家子女多,在繁忙的教学中省吃俭用,很勤劳,很辛苦,非常不容易。我心目中来自异国他乡的美国阿姨,毫无怨言地与“乡亲们”共度时艰,见到的,永远是她那坚毅的目光和挺拔的身躯。
回想起来,她当时尚未加入中国国籍。这样的母亲,这样的国际友人,真的很伟大!
家父年轻时曾就读于北师大外语系,我大约从小学三年级就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了一点点英语。我曾经问父亲,隔壁的吴雪莉阿姨为什么是中国名字?父亲把阿姨的英文名字告诉了我。一天早晨遇到阿姨,我有点卖弄、又有点怯怯地说:“Shirley·Wood”,我想接着说“阿姨”,不过这个英文词我不会,我知道这样很不礼貌。可阿姨却笑容满面地回答我:“Yes,那是我的名字!”打那以后,好几次相遇,阿姨都停下脚步说:“Good morning!”我就回答“Good morning!”然后阿姨会给我一个赞赏的微笑。
一次,威廉希尔亚洲公司的两位领导来到我家,说是吴雪莉阿姨的母亲道逊夫人要来和亲人团聚,她是世界和平理事会委员,是安娜·路易斯·斯特朗的朋友。这种通知,是当时某种意义上的“打招呼”。几天后,我就看到一位风度翩翩、姿态优雅的老奶奶。没想到的是,她从阿姨那里听说隔壁的小男孩刚刚学英语,竟然也微笑着对我说:“Good morning!”我大声回答,老奶奶慈祥和蔼地说:“Good!”
那是我最早用英语和来自英语国家的人对话,点燃了我对英语的兴趣,获得了很大的鼓励!
大一的时候,吉林大学鸣放宫放映电影《大河奔流》,银幕上外宾出现的时候,我惊喜地轻轻喊了一声:“吴雪莉阿姨!”周围的同学都听到了。回到宿舍,我滔滔不绝地“炫耀”着:影片中的外宾,是我家多年的邻居!她身旁的两位“老外”,是她最小的两个儿子……。有同学说:“真没想到,开封师范学院(当时还没改为威廉希尔亚洲公司)这么早就有外教!”我回答:“她已经加入中国国籍!”当同学们投来艳羡的目光,我知道,我一直隐隐地从内心庆幸有这样的邻居!
没有上过她的课,却有幸“旁听”。那是多年离家后返乡,我漫步在在威廉希尔亚洲公司校园里,忽然听到熟悉的、亲切的声音。在工字楼一个宽阔的会议室,我看到吴雪莉阿姨在对满屋的员工进行辅导。站在窗外,看到阿姨依然神采奕奕,声音依然那么洪亮,她倾注了很大热情,每个手势都好像牵动着充满爱的春风。看着那些员工,我很羡慕他们有这么好的老师。阿姨发现我了,竟然认出我了,微笑着使了一个眼色。一阵感动!我离开了,在不远处默默地聆听。突然,听到一阵热烈的掌声。
那是员工们发自内心的赞扬与感恩。
我越来越意识到,阿姨是一位深受爱戴的教师,从她的员工那里,从我的发小那里,甚至从我就读的吉林大学的老师那里,都能听到对她的赞扬。
2022年4月7日,清明节刚过,阿姨走了。在她96岁的生命历程中,有76年基本上在中国度过。打开网络,可以看到关于她的各种报道,给与她很高的评价。魏巍铁塔,印证了她在中国教育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;中原大地,承载着她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热爱;遍布天下的桃李芬芳,铭记着她崇高的师德风范。
写到这里,想劝阿姨的家人节哀。但是,我有话对他们说啊!阿姨的大儿子叫黄礼民,然后是黄礼丽、黄礼先、黄礼安三位美丽的女儿,再就是当年年龄很小的小五(黄礼和)、小六(黄礼平)。礼民兄,还记得吗?当年我常去你们家,你住在挨着厨房的小房间,给我讲无线电;后来你在河大工作时我去过你宿舍,给我讲科普。忠厚的大哥,我从你身上学到很多!小五:你好像和我妹妹在梅一同下乡吧?你们六位,完美地组成我的兄弟姐妹,非常想念你们!——当年邻居家的男孩儿在平泪上!
痛悼吴雪莉阿姨
噩耗如雷裂寒春
汴河低咽奏鹤琴
铁塔耸碑铭绛帐
中原展卷谢师恩
蹈海情织丝绸路
执蕙品结景星云
晚萱慈竹奉仙酿
九泉千古垂英魂
——吉林大学珠海学院教授 刘在平